第五百一十五章 一身偃卧蓬蒿稳,四海苍生恐未安-《朕真的不务正业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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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林辅成的保定之行一共走了三十天的时间,一共走了五个县,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事儿,高阳县武装抗税,这种抗税的普遍,让人大为震惊。

    保定府就在顺天府旁边,算是京畿辐射地带,但在短短六天时间内,大规模的抗税,尤其是武装抗税,发生了三次。

    大明田赋三十税一,也算是轻徭薄赋,怎么闹到如此的地步?

    一切的起因,都是保定府要一万九千四百口的劳役差银所致。

    大明征发劳役,可以纳钱免除,其实就是额外加征的人头税,是地方在巧立名目,刮地三尺的搜刮民脂民膏,不是真的要征发一万九千四百口,而是要收这笔钱,然后用于衙门公费使用,武装抗税,抗的就是这些乡部私求。

    王崇古请均田役疏的核心理念,就是将这些劳役差银人头税,确定各地的定额后,然后摊派到田亩里一并征收,大明王朝的明公其实也意识到了苛捐杂税问题的严重性。

    林辅成的这篇雄文,再次戳破了鲜花锦簇的繁荣盛况,描绘的人间,如此的惨烈。

    高阳县摊派了两千七百人的劳役四差银,高阳县一张榜,立刻沸反盈天,很快,事情闹得越来越大,先是罢市,就是百姓们自发组织,不再往县城运米面粮油菜柴土木石方等物入城,城里的老爷不事生产,承担税赋的百姓,似乎要用这种方式,来抵抗这些苛捐杂税,多收的人头税。

    高阳县知县余启元强令乡民送货入城,矛盾开始激化,七月二十四日,骚乱开始了,负责催促的衙役,被人套了麻袋,暴揍了一顿,而后这种套麻袋的方式立刻普遍开来,衙役不再出城催科,毕竟一出城就被套麻袋。

    二十六日,余启元让县衙三千衙役,出城催科,集体行动,就不会被揍了。

    矛盾在这一刻,立刻被激化了起来,乡民闻讯堵了城门,不让衙役出城,衙役没有命令也不好直接打杀,在那个矛盾被点燃的瞬间,余启元怂了,他下令衙役撤回。

    “这天下,还是糜烂如此。”

    朱翊钧不满的说道:“让人说话,天塌不下来的。”

    [官吏吹求过急,衙役凶神恶煞,乡贤不贤寡德,乡民闻风落草,风过再为民,官是匪、吏是匪、衙役是匪、乡贤是匪,乡民亦是匪,匪匪匪匪匪,天下皆匪,亲眼目睹如此怪状,当真是:法令朝三暮四、征派阳减阴增、无名供应之费如大江滔滔,不时科敛之需如高山迤迤,百姓茹苦万状无言可尽。]

    [一身偃卧蓬蒿稳,四海苍生恐未安。]

    林辅成当然可以做在草野之间,隐居的那一个,他有那个资财,过一个安稳的生活,但四海之内的百姓恐怕还不曾安定,他就像个惹人厌的大嘴巴,说着所有人都厌恶的话。

    百姓们也从匪寨里出来,匪皮一脱,又成了乡民。

    “这光德书坊啊,若非托庇王次辅儿子王谦、大将军府黄公子,恐怕早就有人让他闭嘴了吧。”朱翊钧也只是笑,他对林辅成没有厌恶,这都是大明的顽疾,大家都当没看见,这种事就只会一直烂着。

    “陛下,是不是让林辅成这张嘴,稍微收敛点?”冯保一脸难堪的说道。

    最关键的是,这狗东西,不拿出办法来。

    在没有彻底解决之前,就只能任由林辅成接着骂,骂两句而已,也算是助长新政风力了。

    朱翊钧大可以像康熙那样,大喊一声:滋生人丁永不加赋!

    而且朱翊钧申饬和辛自修请罪的奏疏里,都没有提解决办法,但辛自修在密疏里,奏闻了陛下,他要清汰冗员了,解决财政问题,无外乎两个渠道,开源节流,开源难,节流也不容易,所以,辛自修要清理冗员,解决冗费。

    冯保只好说道:“陛下说的是。”

    高阳县的七月末,是热闹的一个月,让林辅成感慨万千的是,最终,余启元又又怂了,在兵戎相见之前,余启元下令衙役回衙,最终没能把这四差银收上来,闹得动静太大了,不了了之。

    只有王崇古注意到了地方征收苛捐杂税,鱼肉百姓吗?

    早在万历七年,户部就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,万历七年八月八日,王国光领户部上奏,请命责府州县将两税之外徭役、里甲、各衙公费、公差等一应钱粮,凡是取之于民,全盘核查,分裁减数额、革除旧名、因袭旧规造册定额,原则是,不可因循故习,止报虚数虚文;亦不可裁革过多,使之难行难久。

    朱翊钧看着手中的逍遥逸闻,在文章的最后,林辅成极为感慨的说道:

    林辅成又不是光说难听话,大明新政,林辅成也是每天冲锋陷阵,舌战群儒,从不退缩。

    朝廷看来,这些钱,不是朝廷要征收的,所以不归朝廷管,但是在百姓眼里,县衙府衙、布政司、京堂,都是朝廷,是一体的。

    也就雍正在的时候,执行了一段时间,后来这永不加赋,也是无法执行下去了,的确朝廷不收了,可是地方照收不误,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,一钱一厘皆血汗,每分每寸是膏腴。

    乡贤缙绅带着自己的狗腿子,班头带着衙役,合起伙来开始下乡,说的是三七分账,但到底抢到了多少,多收了多少,那就看乡贤缙绅、狗腿子、班头、衙役们的良心了!但这帮人有一個算一个都不知道良心俩字怎么写!

    高阳县有七个匪窝,很快,匪窝人满为患,武装抗税自此拉开了帷幕。

    余启元担心闹出民乱来,今年县里遭了虫灾的事儿,余启元心知肚明,这两千七百人若是丰年,百姓也不会这么聚啸,最终余启元先是找了知府,商量无果后,又去找了保定巡抚辛自修,但仍然没有结果。

    也就说五年点卯一次没到,不仅没到衙门坐班,还领了衙门俸禄,这次不仅要清汰,还要追欠之前的俸禄,领了一粒米,都要追讨回来,这样,保定衙门就不缺钱了。

    四差银是属于地方自理征收,不再户部掌控之中。

    林辅成这本逍遥逸闻一出,高阳知县余启元、保定巡抚辛自修,很快就上了本陈情疏,说明了情况,大概意思就是大家都难,就只能勉为其难。

    说谁还不会说呀!

    其实问题就出在了这个‘真的需要’问题上,保定府这笔银子,其实模棱两可,收了日子好过点,不收大家都勒勒裤腰带,外室生子之类的事,不能走公费而已。辛自修也是知道,这笔银子根本过不了户部的审计,所以才作壁上观。

    朱翊钧看着冯保笑着说道:“只让人溜须拍马,歌功颂德,不让人口诛笔伐、针砭时弊了?若是他林辅成真的捐廉弃耻,向权门富贵贪求,那朕还会对他青眼有加?大明本来养着御史,就是让他们说这些的,可是御史们呢,整日里就知道朝堂倾轧,打着清流的旗号,整日袖手谈心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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